我憧憬有那么一天，百姓磕着瓜子观看的热剧，不只是《巡回检查组》，而还有《中国火调员》；我希望，我们在群众中流传的小说，有那么一部可以写出我们火灾调查员的辛苦，写出受灾群众的无助和惶恐，以及他们对我们的期待。——石轲

熔 珠  

作者：石轲

饱满欲滴的熔珠，于电火交汇一刹那激流涌动，随后随着温度降低，转化成坚硬固态，形成散落于这片残垣断壁废墟上，掩埋在杂石乱砾缝隙间，但总有一种人，要踩着破烂碎裂的玻璃，头顶支条垂摆的乱线，在火后一片纷乱荒凉中，默默地将它们追寻。

仍是年轻白发的调查员金业急不可耐地挥舞着各种手势，向我解释何为熔珠，以及熔珠在何种温度状态下会形成如何千变万化形态，我只感觉声势浩大的专业词汇犹如金戈铁马大军踏尘袭来，脑海中只能够捕捉到似幻似影的水滴形状，而对于它们的“功能”，还是几乎不能做全面理性理解。直到金业算是沮丧地认清了事实，终于放弃了向我灌输专业理念的努力。我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将脑海中印象比对到这群支队快速响应队火灾调查员们，徒然豁然开朗。他们何其不像一盘坚硬美丽的熔珠，平日里散于全市每个角落，在发生火灾时，急速汇聚一处，永远团结协作，誓要寻找个清清楚楚答案。

第一眼见到马跃航，他正在筛选熔珠，满满当当几十化肥袋子中装着的，在我眼里就是脏乱不堪的垃圾，而带着眼镜的马跃航却把每一袋都当成藏有惊喜的“盲盒”，将这些早已虬曲生锈的铁丝、铁串，一遍遍清水重洗，每找到一根带着斑斑点点滴水形的熔珠，就小心翼翼地放入透明取证袋里，若获至宝的神情宛如儿童找到糖果，兴奋快乐，溢于容颜。

他们犹如不回家的人，大型火场、典型事故，火场废墟周围，纵横交错脚手架支起来的蓝色围挡外，每天都有近百名业户立于寒风中，焦虑地等待着调查结果。不知道他们缘何在这里苦守，或许是心中烦闷不堪的焦灼感让自己无法在家中沉睡，也许是对于火灾最后认定的结局仍是迷茫难定，每一名穿着蓝色作训服出入现场的火灾调查人员，幻映至他们渴望期盼的眼底，变成了进出手术抢救室的大夫。

不回家的人，也是这群火调员，与我宾馆同住房间的张阳，每每凌晨时分给家里打电话的声音将我惊醒。他的岳父因为急病住在重症病房，岳母去陪护却碍于疫情状况突然升级而不能随意进出医院。床边嗡嗡作响的话筒里，隐约回荡着妻子的哭泣和抱怨，两个孩子都提前放假，只能寄希望于一道家里厚厚铁门，守护他们安全地待在家中。也许，最大的希望，就是盼着两个年小孩子能互相照顾，老大懂事一点，老二安静一些。

行走于消防业界中，常常要见识到人间的无情和残酷，一场大火夺走性命或经年累月奋斗积攒的家财，虽不至是家常便饭的随常，也是司空见惯的遇见。不仅是我，每一个消防人都见过太多悲怆场景，也理解这世界不是由浪漫的风花雪月构成。只是之前，我对于这群火调员们太不了解，也太不关注，直到近距离接触以后，反而心情有点压抑，有点淡淡的悲伤。这份压抑，其实包含着对他们事迹难为公众广知的些许不公与愤慨。

每当有人提起火调员，就听到关于“福尔摩斯”类比的感慨。久而久之，“福尔摩斯”成为他们身上的一个标签，以致于很多舆论媒体找不到更好的描写词汇，就会现成组合材料一笔贯之——“火场上的福尔摩斯”，轻松简单，印象直观，完活大吉。他们是“福尔摩斯”吗？在我的感官中，他们决然与那个多智似妖的神探不同，福尔摩斯是英国小说作家柯南·道尔笔底塑造的文学形象，单枪匹马勇闯难关，包办一切凶案疑案，最多再给他配个老实厚道的华生，插诨打科谈笑之间，战胜高智商罪犯可谓不费吹灰之力。这种个人英雄主义至上的推崇，让我们太轻视集体协作的意义，也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办案人员付出的海量精力与汗水。

我有幸在“1.14”火灾事故调查中，见到了中国火调界的两位泰斗人物：牛文义、鲁志宝，两位老专家自始至终腰板挺直地坐在圆桌讨论会议室里，脸上永远凸显不出丝毫疲惫之感。他们一直态度随和，温和地听大家说话，温和地沉默思考，语气平淡却观念非凡，让我感觉他们叙述表达出的观点也像一粒粒熔珠，将事实在脑中灼热锤炼一番后，经得起推敲的意见随之脱口而出，娓娓道来。

无论案情再复杂，线索再难捉摸，情势再不明朗，这些火调员们仿佛都不会生气急躁。周钰程隔三差五就抽机会给我介绍每类熔珠的不同性质、样貌特征、典型成因，当我又一次脱缰野马地浮想联翩时，听到周钰程介绍过一次短路熔珠。短路释放的热量会在瞬间达到几千度高温，空气如难逃的贼奔离不得，融入熔珠后气孔也会刻在熔珠浮表。不同与短路熔珠的“充满气性”，这些火调人脾气都很好，脸上从来不会着急或者发毛，嘴角挂着谦虚淡定，行动伴着从容自若，满满一副在苍凉世态中练就而成的人生姿态。在人世间打磨久了，按说人不应该再为什么事过分执着，可他们追寻火灾谜底的精神依然炽热，一次次调查、侦查、协商、讨论分析，会要到凌晨深夜，话要谈到月明星稀，抽过的香烟缭绕胀满了会议室每寸地毯。集体的安静沉默思虑后，又听到满面严肃的陈大伟处长按响打火机的声音，一口漫长吐烟奔向荧光灯柱下，紧接着一条条观点罗列码齐。第二天，他们照例伴着晨曦微露披衣而起，还要穿着厚厚的钢板长靴踏入碎砖破瓦之地，翻动那些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破铜烂铁、千疮百孔的烧毁机箱。

他们配合如此熟练，分工详细明确，举众人之力查找一个躲在不明角落的结果。单是“举众人之力、聚团队智慧”这一项，就和侦探“福尔摩斯”本质不同，就不要再深谈我们还有党的领导之队伍、不收私人侦探之费用等等区别。他们的姿态不同寻常，天天走访火场，弄得脸面黢黑、十指淤泥，胡子拉碴、吃饭狂速，安静少语，理性沉思且不多话。可他们的微信留言里，是各个大队的主官天天唠叨，什么时候回来啊？队上好多事还得处理呀。是啊，业务骨干，怎能放出而不怀念？

哪有什么手到病除，迎刃而解？只有不断查找，不断寻思，一栋建筑，外观早已烧地破败不堪，进入内里，更是阴森嶙峋、幽暗恐怖，冬日的寒风一吹，即感冰冷侵骨，难得的白日暖阳透不进光线，原来舒适豪华的装修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水泥乃至钢筋都已经露出狰狞之貌，断裂的水管溪溪潺潺，活脱脱一个无人寻访的滴水洞。

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专家，但我相信他们都在中国火调界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我试着想要探寻他们进入这项事业的初衷和初心，是什么让大家可以在又脏又累的环境中守住疲惫的难关，加班加点打鸡血工作。经过很多天的默默观察，我确凿无误地坚信，干这行的人，不管是踏上这个舞台为了什么，都少不了一种最初的情怀。

情怀很重要，对于从事火调工作的人，情怀比火场上的熔珠还要重要，情怀的硬度要比熔珠坚固的多。郝云耘是一个有情怀的小伙子，如果这些把火调员们比喻成熔珠，那他是这堆熔珠里最小的一个。2019年才毕业的他，从小就爱看《重案六组》，上大学也是只填了中国公安大学和武警学院，分别填报刑侦与火调专业，后来到了大队，也喜欢跟着每个防火监督组去火灾现场，就是单纯的喜欢。我静静地看着他汇报每日情况总结，偶尔会想起刚刚参加工作时的自己，一位爱好文学的人，是怎样在体制里坚持没有稿费的写作，坚持面对没有前途的向往而不曾有悔意。其实在消防队伍里，文学写作人没有多少上升渠道，如果不是单纯地发自内心热爱，必然没有终年如日坚持的必要。但我们的消防文学难道就不重要吗？我们的文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与一直备受重视的公文相比，抒发情怀的文学，只能默默扮演着配角。但是文学不被推崇重视，就出不来社会上传颂的作品，也就拍不出妇孺皆知的好电影，就产不出万人空巷热捧的好电视剧。那些被我们邀请来的知名作家记者，虽说也很想写出风韵大作，但他们有一支好笔，却没有一个好情怀。想到这一刻，我觉得消防文学与火调又有异途同路之理，走到最后的人，一定是最执着、最热爱、最不怕沿路荆棘坎坷的人。

看着徐耿鑫已经连续几天不回家的疲倦，我内心很不是滋味，徐耿鑫的妻子陈知云与我是同批战友，大家互相熟识，我也略闻过他们两人的顾家周转之难。幸有陈知云长期鼎力支持，徐耿鑫能够心无旁骛地搞火调、查案件。有一天，陈知云要在大队值夜班，这一天，也是徐耿鑫没有回家的第八天。无奈家里没有人看孩子，徐耿鑫匆忙跑回家哄孩子睡着了觉，立马又赶回来对着电脑写调查报告。

写调查报告是件很累人很熬人的活，笔记本屏幕在漆黑房间里发着莹莹闪闪的光，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专注着“南门、西门、碳化物、融痕”等密密麻麻的文字，饮料矿泉水瓶子罗列在狭窄小桌，有的空荡荡，有的剩半瓶。时常会听到一句累到无助的呻吟叹息。也许有天陈知云看到这篇文章，可能会谅解耿鑫的夜不归宿，他确实没有在宾馆里打够级掼蛋，也没有拿着青岛啤酒开怀畅饮，我听到的，只是他不脱鞋子就在床上响起的雷鸣鼾声。

袁忠和王帅住的房间更是比较憋屈，一张一个人睡着开阔的单人床，却要两个大老爷们挤在一起，这相拥而眠的“基情”，像极了他们每次在大火场就要相聚的约会，约会没有预定时间、没有预定地点，只知道赴约的人可能在何种状态下启程，还知道只要一赴约，便是马良驾着车赶往市区，周钰程便要和同事客客气气地商量调班，秦鑫云从南山奔驰上高架路，王帅急匆匆收拾背包和沉重器械，张阳电话不停地接起挂断......

我憧憬有那么一天，百姓磕着瓜子观看的热剧，不只是《巡回检查组》，而还有《中国火调员》；我希望，我们在群众中流传的小说，有那么一部可以写出我们火灾调查员的辛苦，写出受灾群众的无助和惶恐，以及他们对我们的期待；我盼望，这盘大大小小如玉石、如琥珀、如银滴的熔珠，这些背负着精神压力、整日与过火残骸打交道的火调员，可以代表我们讲出消防真正的故事，讲出火灾调查员背后不为人所知的心酸坚忍，寂寞奉献。

丁副支队长对我说，“有空写点东西吧，随便写，写点不一样的。”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在这个结束调查的当天下午，匆忙下笔，落文至此，林林总总，难有头绪，只能借此机会，祝来济的各位专家工作顺利，那些宝贵指点和智慧结果，已经留在泉城济南，幻化成美丽多情的智慧熔珠。

这是一篇情感盈溢的文学佳作，看得出来，作者时而完全沉浸其中体味揣摩，时而跳出群体窥探独特，他把火调人不怕苦、不怕难、只为真的精神刻画得十分饱满，同时把火调人务实、和善、谦虚的品质点化得相当到位。火调需要这种文化，我相信，不久，作者的愿望就将实现。

禅哥简介：禅茶诗书，河北围场人，1998年毕业于河北建筑工程学院，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在职工程硕士学位，曾任武警学院外聘教官，现为全国火灾调查技术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全国消防科普专家、火灾调查专家、海南省安全生产专家库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