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众所周知，林松是我国老一辈火灾调查专家中唯一的女专家。关于林松的断案传奇数不胜数，但她在提供给我的资料中只写了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当时由于涉外而极度敏感，今天终于到了它可以揭秘的时候，这的确是一件幸事。从这个案子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火调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情。希望读者朋友们能在领略专家风采的同时，更加重视和加强火灾调查工作，让涉火事件的正义之剑能够穿越时空，始终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

我只讲一个案子

林松

从1988年参加第一期全国学习班“初识”火调，至今已有32年了，在许许多多曾参与调查的火灾中，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一次发生在大苗山中的火灾。

古色古香的吊脚木楼，婀娜婆娑的竹海，清澈透亮的河水，还有原始生动的踩堂舞，以及被誉为苗族传世“无字史书”的叙事性服饰图案，以及奇异的恋爱婚俗，构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民族风情画卷。

这就是绚丽多姿的大苗山。

在广西西北部这片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里，聚居着占人口总数39％的苗族及瑶、侗、壮等多个少数民族。这里民风纯朴，人与自然静谧和谐。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却发生了——那是2008年12月9日晚上的21时40分。

在染上黛蓝色夜幕的静寂山谷中，有村民发现，位于几座山岭之中的法国人方芳女士居住的木楼闪动着通红的火光，连忙大声呼叫：“救火啊！”几百名群众闻讯很快赶到火灾现场，奋力展开各种营救。山风席卷着浓烟，烈火舔食着木楼，在熊熊烈火中木楼“轰”地一声颓然倒塌，汇成火海一片。“方芳！方芳！”一声声呼喊在山谷中回荡。

火灾仅过去几小时，此消息便通过互联网从广西最偏远的山村传出，飞向了世界各地。天刚透亮，公安部、外交部、自治区领导关于迅速查清火因的批示已经下达，法国领事馆也打来电话追问火灾情况。火灾才过去不到两天，法国广卅领事馆调查官员３名警察即赶到大年乡火灾现场，要求中方解答相关问题。是什么原因如此惊动两国外交上层？原来就在前几日，法国总统萨科齐会见藏独分子达赖，中国政府对此提出严正抗议，中法关系面临两国建交近半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时刻。可偏偏几天过后，法国籍著名慈善活动家居住的木楼突发火灾，该女士不知去向。敏感时期，竟然发生了如此敏感的事件，这个事件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炒作和利用从而引发中法两国的外交纠纷，如果不能迅速查明火灾原因，确定火灾性质，势必会给我国带来负面影响。

外交无小事，火灾原因的认定意义重大！我总队迅速启动紧急火场调查预案，派出火灾调查组赶赴现场开展工作。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火灾的发生？是故意杀人放火还是意外导致火灾？来自境内外种种言论、种种猜测，使得这起火灾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是啊，如此偏远贫瘠的山村里，怎会住着一位外国人呢？

我是在先前央视节目报道中知道方芳（法文姓名为FRANCOISEGRENOT）女士的。方芳于1949年12月17日出生于法国巴黎。1997年，她应邀担任无国界医生组织法国部融水组大年乡医疗点的汉语翻译。谁也没想到，此行完全改变了她整个人生的轨迹。

回国之后，方芳女士的心因为那个有着浓浓的人情味却被贫穷困扰的大苗山填得满满的。她看到，那么美好的大山中，竟然还沿袭着“男不耕田，女不读书”的习俗，古旧的习俗使得许多苗族女童无法上学。想着想着，方芳女士毅然辞去公职，带着一颗爱心远洋而来。

大苗山以宽厚的胸怀迎接了方芳。而方芳，也真切地把自己融入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上。长期驻在融水县大年乡开展帮扶活动的她，说的是苗语，穿的是苗族服装，与当地的少数民族群众更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通过网络，向世界各地募集大苗山教育资金，专门从事着资助少数民族地区贫困女童读书和援建校舍的工作。据不完全统计，10年间，资助融水、三江两县以及贵州省部分县乡的贫困女童近6000人，累计资助金额约人民币869万元。建造教学楼及学生宿舍68栋，购买电脑等教学设备155项，兴建和维修当地的鼓楼等，共计投入人民币695万元。国内各级新闻媒体追踪线索，详细报道，方芳女士的美名在大苗山漫山遍野地传颂……

火灾当晚，融水县消防大队、柳州市消防支队接到相关火情通报后，就已连夜赶赴火场。融水大年乡地处崇山峻岭深处，山路崎岖难行，弯多路窄，在山区夜里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的车子差点就滑落山谷，100多公里的山路走了5个多小时。到现场，天都快亮了。面对被夷为平地的现场，如此重大的涉外事件，柳州市消防支队立即向总队报告，请求调查支援！

天刚亮，各个方面的信息已在总队汇集，总队领导作出指示，由我率总队的火灾调查组急赴现场。我们快速带齐装备，一路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地赶往现场，午饭是途经大队打好盒饭送到路边在车上吃的。经过9小时车程，行程470公里，我们于傍晚6时许赶到了大年乡。

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及放下行装，我们便一头扎进火场里。

此时此刻，4层的木楼已不复存在，焦黑的柱子兀立着，瓦砾、炭末混杂一地，四周就像死一般的寂静。天黑下来，寒风阵阵，深山中，即便穿着棉大衣也使人不寒而粟。

经调查，我们了解到，12月17日是方芳女士的生日，她已买好10日上午飞回法国的机票，打算从桂林经香港回法国，与国内的亲朋好友一起过生日和圣诞节。火灾当天，方芳刚从银行取回一笔外币，就放在家里，打算第二天回国前作为工资发放给手下的工作人员。

方芳的木楼以前曾发生过失窃，离她上飞机的时间仅仅几个小时了，是有人谋财蓄意灭迹还是失火呢？这个问题在我们的脑海中反复出现。

此时，自治区、市、县三级刑侦部门20多人也赶到现场进行外围排查。

晚上的光线明显不足，无法架设临时电路，现场勘验工作无法开展。为了保存村民扑救火灾踩踏得面目全非的现场，调查组迅速调整工作部署，加大调查询问的力度，连夜走访附近村民，了解火灾发生前后相关情况，以及木楼原始结构等。

当晚的调查访问相当细致，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充足丰富。

凌晨1时多，结束调查访问后，同志们在狭窄的山路中摸黑驱车40分钟，才到附近的乡村找到一家简陋的小客栈住下。条件艰苦是肯定的，只有几个房间，只能几个人挤一间屋子，还有的同志，竟只能在车里蜷缩着过夜……

等到天明再到现场去！只有开展现场勘验，才能找到方芳的踪迹；只有寻找到起火证据，才能揪住火灾的真相。暗夜里，一个声音始终在众人的心头响亮着。

所以，谁也不敢耽搁啊——11日清晨6点半，在睡眠中合上眼睛还不到三四个小时的我们就踏上了弥漫着浓浓晨雾的山路，火急火燎地再次赶赴火灾现场。

起火房屋位于名叫杉难冲的半山腰上，背靠山岭面向小河，是当地政府专门为方芳建造的一栋苗家木楼。起火房屋共4层，建筑面积537.24㎡。一层主要是洗澡房、卫生间和大厅；二层是餐厅、客厅、厨房及两间客房；三层是方芳女士的卧室、办公室及客房；四层是客房及仓库。

由于房屋为木质结构吊脚楼，在火灾中已付之一炬，只残存院子的木门框和几根炭化的木柱。最先发现火灾的4位群众证实，他们当时是用尽了力气才撞开大门的，当时在3楼的东北角处有火，并烧穿了4楼屋顶，2楼充满浓烟根本无法进入，而调查发现，3楼东北角处正是方芳的卧室及办公室。

我们从当地派出所取回平时对方芳住所防火检查的照片，对照现场物品陶瓷瓦罐的塌落位置、跌落层次，承重木柱残余高度、倒塌方向，混凝土护坡墙体颜色及硬度变化等情况进行对比。勘验木楼承重木柱倒塌方向时，发现东面第4、5柱交叉倒塌，其他柱子向北倒塌，而在交叉倒塌的立柱下发现了方芳的尸骨，4、5柱之间的3楼即为方芳办公室位置。至此，初步判定起火部位在3楼方芳女士的办公室内。

我们在被夷为平地的现场继而重点对此部位进行了细致地勘验。大家顾不上高寒山区里的刺骨寒风，一点一点小心地复原现场，仔细搜寻物证。通过方芳办公室人员指认复原办公室内用具摆设，找到电脑、打印机、传真机等残骸,并将大门关闭的锁、窗户关闭的插销进行定位，排除了有外来人员进入的可能性。从清晨到日暮，严格按程序收集相关证据，绘制火灾现场图，记录勘验过程，寻找物证，固定证据。通过现场勘验，排除了生活用火、自燃起火、烟头起火的可能性。

调查组把勘验重点放在木楼内部用电设施上，比照原来照片中的电工布线，火调人员认定起火点位于3楼办公室内靠北墙放置办公设备的木桌下方的木地板上。很快，在起火点相对应的废墟中，我们发现了带有故障痕迹的电源插排残骸。负责外围调查的刑侦部门排除了人为放火的可能性，经尸检，认定尸源为方芳，死亡原因为烧死。

正是这一发现，使得火灾原因认定取得实质性的突破。

“必须尽快查明火灾原因，给火灾定性！”我们明白自己身负国家荣誉的重责，也深感身负融水县人民感激方芳女士的重托。事实也是如此，越快越准地查明火灾原因，就越能掌握工作的主动权。

调查情况，一点点载入我们的工作记录中。经过一番梳理，火灾当天现场的脉络逐渐清晰起来，一条清晰的时间轴显现：

火灾发生当天，方芳在3楼办公室一直通过互联网与外界联系。

14时在2楼餐厅与全体员工开会，照相。

17时有员工到3楼办公室拿资料，发现使用电暖气的室内温度很高，提醒方芳插排上插头太多。

18时30分左右，员工到办公室叫方芳吃饭，她回答说等会儿再吃，随后员工离开。

19时30分左右，方芳电话通知两名员工到办公室内交待工作。

20时30分，两名工作人员离开关上1楼大门时，听见方芳下楼的脚步声。

尸检报告显示，方芳是在进食后约1小时后死亡。从时间上推算，方芳应该是在交待完工作后即下2楼吃饭。

21时27分，3楼网线断开。

21时40分，村民发现火灾并报警。

勘验发现，3楼办公室下部为2楼楼梯，所以3楼楼板首先烧穿，保险箱塌落到1楼。保险箱里有外币、银行存折、护照等炭化物，相机等物品残骸俱在，方芳的金项链也没有丢失。方芳尸体就在保险柜边上，身旁掉落一串钥匙，而保险柜上有两把锁，一把已插入钥匙。

据此我们推断：方芳应在21时30分后发现3楼起火，立即从2楼返回3楼查看，然后从卧室取出保险柜钥匙，想打开放置在办公室内的保险箱取出钱物和证件，但第二把钥匙还没来得及插入，浓烟便将其熏倒……

我们将在起火点处提取到的电源插排残骸送检，一场马不停蹄的接力、一场与时间赛跑的传递开始了：从山村到县城，从县城到柳州市区，从柳州市转往南宁机场。样品从广西最偏远的山村，连夜转运到南宁，赶上了当天最后的航班。到达沈阳时已是深夜11点多，该中心工作人员冒着严寒到机场等待样品，取样后连夜组织人员加班进行鉴定，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具了物证鉴定报告。

火灾发生不到两天的时间内，我们从赶往现场到完成送样一气呵成。

与此同时，法国广卅领事馆调查官员３名警察也赶到了大年乡。他们提出要与现场勘验的消防、刑侦部门见面，并质询相关问题。

出于慎重考虑，广西自治区政府指定我向法方介绍调查情况。从调查询问、现场勘验、起火点位置、物证提取、时间排查到起火原因等情况，及至排除其他火源等依据，我诚恳详尽地一一回答了法方提出的问题。

站在相互印证的证据链上，用事实说话，以证据服人，是我来自内心的自信。

这样的答复有理有据，清晰明白，既经得起检验，也经得起信任。果然，法方接受了调查结论。在后来两国的外交交涉中，法方表示死者家属对火灾原因的调查工作感到非常满意，签领火灾原因认定书时，他们也郑重声明：不再申请重新认定，并代表法国驻广州总领事及夫人对消防调查人员表示感谢。

至此，融水县“12·9”火灾调查终于翻到了成功的一页。

“你们不愧是火场上的福尔摩斯啊！”这份由衷的赞叹发自肺腑。这是外事部门对消防部门所做努力给予的高度评价。他们说，正是由于消防部门快速准确地查明了火灾原因，他们与法方的交涉才得以顺利进行，最终使一场可能产生外交纠纷的火灾事件化于无形，使坏事变成了好事。

自此，大苗山青翠的山岗上又多了一座新坟。

根据方芳女士生前的遗愿，当地的苗族同胞按照民俗，将她埋葬在生前居住的山岗。这样，在每一天里，她都可以眺望山下她为之倾注了无限的爱的青葱校园了。

这场大苗山的火灾调查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禅哥简介：禅茶诗书，河北围场人，1998年毕业于河北建筑工程学院，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在职工程硕士学位，曾任武警学院外聘教官，现为全国火灾调查技术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全国消防科普专家、火灾调查专家、海南省安全生产专家库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