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信息

那天老郭值班，他像往常一样，8点准时出现在了交接班室。

按照规定，每天早上8点是单位的交接班时间。8点之前，交班和接班的人就要提前到这里并按座位坐好，等待指挥长流程化交接仪式的开始。

在值班序列里老郭一直值的是宣传班。一方面可能是考虑他年纪稍微大了些，值宣传班比较轻松；另一方面大家认为老郭缺乏打仗的经验，不能胜任指挥长。老郭说这挺好。

老郭坐在了接班的前排，那里有个“宣传助理”的牌子，尽管最靠边，但靠边也是前排，那里毕竟有个桌子。

交接班的人多，前排坐不开，所以就得有那么几个人坐在后排。后排只有凳子没桌子，“待遇”就稍微差了点。

并不一定每次都能把“宣传助理”安排在前排，只有老郭当助理的时候才有这个待遇。这算对老同志的一点尊重，老郭对此很满意。

老郭坐在那，桌子上整齐地放了几页纸，上边记录着前一班的警情信息。有文字，有图片，花花绿绿的，挺热闹。

老郭一坐在那儿就漫不经心地翻看起警情信息来。经验告诉他，全市基本不会有什么“大事”。有大事的话也根本等不到交接班，别人早就该通知他跑到火场去了。

抓蛇、抓马蜂、捞尸、救那些为了讨薪而拿跳楼来威胁别人的农民工、草地火、垃圾火什么的，天天如此，老郭早就习惯了。

用老郭的话说，这地方很安全，没啥“上档次”的活儿。其实从老郭内心来讲，他和其他人一样，大家都不希望有什么大事发生。

国泰民安不是挺好的吗，全体消防人都这么想，宁可闲得无聊也不想忙得不可开交。失业？失业算什么，老郭就说过，如果真的天下无火，他宁可去流浪。

翻着翻着，一条信息映入了他的眼帘——德汇市高庙区长宁路附近一辆燃油车着火，过火面积3平方米，2人死亡。下面还配了两张现场照片。

（照片来源于网络，和本文无关）

看到这个，老郭一下子溜直地坐了起来。腰直了，背挺了，整个上半身顿时高出一大截。

“昨晚这个汽车火灾是怎么回事？”

8点还没到，尤其是尽管值班员都到齐了但值班领导还没到，所以交接班就还没开始，老郭就趁这个空档向前一班的信息员问起这条信息来。

“没啥事，昨晚灭完火，公安到场了，消防的就回去了。”

“两条人命，这不像个普通的火灾啊！”

“有啥问题吗？汽车火灾每年都有一些。”

“有火灾很正常，但在没有交通事故的情况下死了俩人很不正常，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正说着，值班领导就进来了，大家立马静了下来，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值班点名、汇报警情、请领导作指示，流程化的交接班仪式不到10分钟就搞完了。随着值班领导一句“好吧，就这样”，大家各自散去，值班的也回自己办公室里去了。反正大家都有对讲机，走不远就行。

一通电话

回到办公室，老郭琢磨着不对劲，他就把电话打给了市局技术处处长刘大光。

刘大光是个老刑警，技术出身，尤其和老郭又是邻村出来的，平常办案联系也多，所以彼此很熟。

“昨晚汽车火灾死俩人那个事你那知道的吧？”老郭问。

“我也是刚听说，正联系区里了解情况，你那有啥信息不？”刘大光处长问。

“我看这个应该是个案件。”

“我觉得弄不好也是个案子，但你们消防不能灭了火就走啊，大家应该一块调查才行，最起码你得确定个起火点吧？！”

“是的，消防和刑侦要好好协作。我一会问问区大队，看看他们去了没有，你那边有啥情况也随时告诉我，咱们争取把这个案子弄铁一点儿！”

“弄铁一点”是行话，就是把案子尽量办成铁案，别出什么岔子。

放下电话，老郭又赶紧给区消防大队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兼职火调杨一龙。

“昨晚那个汽车火灾你们去人了没有？”

“去了，干到两点多！”杨一龙说。

“咋个情况？”

“消防队的灭完火就走了，我这接到通知就去了，区公安的老凌他们也去了，目前看是个案子，应该是自杀，主驾驶死的是个男的，有外债，后座上死的是个男孩，才8岁，据说有智障。”

“既然怀疑是自杀，那也应该细致侦查，确信自焚才行。关键要确定起火部位或者起火点，尤其是看看是不是用汽油什么的放火了。你们现场取样了吗？”

“没取，没法取啊，油箱都烧漏了，取样没啥意义。”

“那不是。该取的还是要取。另外，要仔细观察，尽量把起火部位或起火点认定得准一点。外围没监控吗？”

“没监控，那个鬼地方是个断头路，开进去就是盲区了。不过可以确定，他从亚宾路开进去大概10分钟左右就着火了。”

“你们是不是一会还得去一下啊，刑侦那边肯定去，你们最好别大撒手啥也不管了，一旦后续他们遇到麻烦拿不下，再把案子推回来咱就被动了！”

“嗯，是的，我们大队长一会可能也要去，我跟他说一声。”

叮嘱完了，老郭还是不放心。他又来到副支队长黑吉鹏的办公室，拧着头皮向他汇报，建议他给大队长打个电话强调一下，免得日后有什么麻烦。

“这么明显的案子还用消防掺和个什么？公安那边，麻烦你别惯着他们好不，你越掺和他越赖，求求你，我的大专家，千万别再操别人的心了好不好，你是没事干了吗？”老郭越怕啥，黑吉鹏就越攮啥，搞得老郭灰头土脸地就出来了。

刚到办公室，支队长张帅就打来了电话。

“昨晚那个案子，我已经给区大队去了电话，务必搞扎实。郭高工您费心盯着点，好好指导一下，他们见得少、没经验，别搞来搞去又成了咱们的负担！”

支队长这么一说，老郭心里顿时就打开了两扇门。

一点指导

说实话，老郭打心眼里是不大愿意给高庙区消防大队进行什么指导的。

高庙区是市里的主城区，编制和实力相对较强，人多火也多，有自己的高工，所以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们中的有些人根本不把老郭当回事。

上次也是支队长让老郭指导个案子，结果人家高庙大队硬是想着法子绕开老郭，最终连认定书都下错了，气得老郭肠子铁青，但人家高庙的人在向领导汇报的时候愣是公然撒谎把这事给遮掩过去了，最后还到黑吉鹏那里告状，说老郭工作简单、作风粗暴、态度不和蔼等等，自此老郭在领导那里又多了条罪状。

生气归生气，眼前这个案子如果老郭不理不睬，凭高庙的实力是办不妥当的。即使能办妥，最起码也要翻来覆去折腾上好几天。

这么想着，老郭就沉下心来编了条信息：

几点建议：

1.先定起火点，应当在驾驶室内。

2.大概率用汽油，起火点处提取；尸检解剖，呼吸道内提取。

3.确认尸体原始位置和姿态。小孩应当有躲避姿势，成人可能不躲，头部应该靠近起火点。

4.轿车顶部金属可显示对应的起火点位置。

5.轿车应当停在路边，档位可能在驻车档，门落锁。

6.注意找盛装助燃剂的容器，汽油来源，点火工具。

编完了，老郭就把这条信息直接发给了杨一龙。杨一龙是个好同志，爱干火调，很敬业，人也老实，老郭喜欢他。

“明白！谢谢！”杨一龙很快就回复了老郭。

真相大白

收到老郭的信息，杨一龙和刑警们就开干了。数个小时过去，各路均有收获，案件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原来，死者阚华东32岁，离异；儿子7岁，智障。阚华东本来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但由于近年行情衰落，生意没做好反倒欠下不少外债。

一方面是外债累累，另一方面是智障的儿子成了他的累赘，生活一度陷入困境。昨天和今天都有债主上门逼债，搞得他不仅没有一点脸面和尊严，看着眼前的儿子也彻底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晚上，他带上儿子，说要带他去吃一顿涮羊肉，儿子傻呵呵地就跟着爸爸上了车。

来到加油站，阚华东假装自助加油，其实是把油加进了后备箱里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塑料桶里。加油站的员工都挺忙，谁也没注意这家伙这么干。

加完油，把车开到死胡同，停了车，倒了油，用火机一点，熊熊烈焰中便被随后发现的人报了警。

人烧成了肉炭，车烧成了空壳，驾驶室里汽油味很浓，检材提取了，打火机防风帽找到了，种种线索汇聚在一块，消防和刑侦上案人员都认了，这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放火自焚案。

当天，杨一龙把情况报给了老郭，顺口说了句谢谢。老郭把情况报给了支队长和黑吉鹏。支队长知道是老郭指导的，黑吉鹏却说：“我说就是嘛，根本用不着你去掺和，人家照样搞得好好的！记住，以后别没事瞎掺和！”

老郭“嗯、嗯”地答应着。他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他也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办。

火调、火调人、火调风骨，案子、受害者、无辜的孩子……，老郭难受了好几天。

（根据案件情况改编，文中名字均为化名）

禅哥头像由公众号“蔡叔叔讲画”的蔡广庆老师赞助。特此鸣谢。

禅茶诗书，河北围场人，1998年毕业于河北建筑工程学院，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工程硕士学位，“湿毛巾简单论”批判者，“五元结构”消防工作体系理论倡导者，曾在武警学院教授《火灾调查》课程，现为全国火灾调查技术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全国消防科普专家、应急管理部火灾调查专家、中国人民警察大学客座教授。个人公众号：火事杂谈、十点消防；禅哥抖音：XFHDZSX。